燕京。

銀柳胡同的老餘茶館。

商素坐在茶館二樓的靠窗處，手捧一盞青花, 一葉一芽的雨前龍井一點點舒卷開綠色。

茶樓是有些年代感的木樓, 做舊的榆木八仙桌色澤略顯暗淡，桌上堆疊著一些照片和黑白打印文件。

匆匆趕到茶館的秦憂, 坐下的時候忍不住看了一眼桌上的照片，確定不是大小姐派私家偵探偷拍某位總裁偷吃的照片後，一顆懸著的心默默回歸原位。

只是。

她的這顆心剛落回去, 商素接下來的話又再一次把她的心臟吊了起來。

“憂姐，這個戲我接了, 到時候你跟林導接洽一下。”

商素說著, 將堆在桌上的文件推向此時坐在她左手邊的秦憂，停頓了一下又說：“回去你跟小夢說一下, 接下來三個月的工資翻十倍, 另外，再找個男助理給我。”

秦憂聽著商素的話，腦子還沒轉過彎來，目光已經條件反射地看向推到她面前的文件和照片。

當她看到照片裏荒涼幹燥的風景，以及那讓人看一眼就渾身不舒服的非洲兒童照片, 腦子裏驟然出現大半年前的某個畫面, 心臟咚咚咚直跳。

她深吸了一口氣, 翻開文件的封皮，果然——扉頁上寫著碩大的一行字《斯嘉麗?李》。

斯嘉麗?李，曾是美籍華裔，晚年回歸華國國籍, 上世紀美國最著名的女演員之一，更是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慈善大使。

秦憂長長嘆出一口氣，這劇本終究還是送到素素面前了。

《斯嘉麗?李》傳記的撰寫者是斯嘉麗?李的親外孫林櫟，也是投拍這部傳記電影的導演。

早在《Killing》獲得柏林電影節最佳短片獎的時候，林櫟就曾親自上門跟秦憂面對面談過這個劇本。

結果自然是被秦憂拒絕了。

理由很簡單。

斯嘉麗?李的形象實在是太過經典，百年來，一直都是眾多華國人心中不滅的女神。

即便如林櫟所說，商素和斯嘉麗有許多的相同之處。

同樣擁有四分之一的猶太血統。

出身世家豪門，擁有與生俱來的優雅貴氣。

精致美艷的長相，高挑性感的身材，比之時下的那些流量明星美得更高級，也更符合斯嘉麗?李的形象。

秦憂很清楚，這是一個好劇本，也會是個好傳記，更有可能會是電影節各大獎項的收割機。

卻不適合商素。

彼時，商素還只是個演繹事業剛起步的新演員，接手這種片子不僅對她本身的演技是一種挑戰，更多的卻是輿論的壓力。

去年的四月，秦憂對商素的演技還沒有一個完全的認識，這是她不敢接的原因之一。

另一個原因。

這部傳記的重心不僅僅只是斯嘉麗?李前半生的故事，更多的是她後半生投身慈善事業，輾轉各個發達國家為第三世界婦女兒童發聲，數年時間裏，她與遭受苦難的婦女兒童一同生活在非洲的故事。

如果只是扮演那個在好萊塢和舞臺劇上發光發亮的美麗女演員，秦憂完全不擔心商素。

但是，如果要拍後半部分的話，以商素的性子怕是會在開拍之前就提前去非洲實地生活一個月。

那種地方一般人都難以忍受，何況是商素這種從小被教養長大的世家小姐。

這也是她不想接這個劇本的主要原因。

如今聽到商素給小夢漲工資，秦憂還能不明白她的打算，這就是個對自己狠起來，什麽都不管不顧的倔貨。

但是，在此之前，她還有話想問商素。

秦憂擡起頭，目光如炬，問：“不是因為駱丞？”

商素聞言，微蹙眉，目光格外堅定：“不是。”

秦憂探究地對上商素的視線，卻聽她說：“秦經紀人，請不要質疑我的職業素養。”

一碼事歸一碼事。

駱丞的事情再怎麽影響她的情緒，都不會幹擾自己對這個劇本的認可。

這是她想演的戲。

“遵命，我的大小姐。”秦憂點頭，帶著一絲玩笑意味地起身鞠躬，暗地裏則悄悄吐出一口氣。

想拍就拍吧，只要不是一時頭腦發熱就行。

從自家小祖宗那裏領了聖旨，秦憂只來得及喝上一口已經有些變冷的雨前龍井，就起身去準備新戲的事宜。

商素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劇本以及照片，背上包，戴好墨鏡，走出老餘茶館，坐上車回家。

車上。

包裏的手機滋滋地振動了幾下，商素打開微信，看到宋木發過來的消息。

【宋木：大小姐，BOSS剛從老宅回來，這會兒正開車去你那裏。】

商素盯著宋木的消息看了半秒，面目表情地退出對話，眸光微微閃爍了一下。

駱丞去了美國半個月，前天剛回來，他是帶著駱老爺子的遺體一起回來的。

那半個月裏，駱丞曾幾次試圖聯系她，商素十指緊了緊，甚至是剛回國的那天淩晨他都打過電話給自己，她卻一個都沒接。

沒有駱丞陪伴的這段時間，商素靜下心，回顧了一遍自己重生以來的生活，頭腦清醒地考慮了一番未來的規劃，以及——

她和駱丞之間的關系。

她喜歡駱丞，現在也依然喜歡著，以後也會一直喜歡。

但，駱丞不是她生命的全部。

人活著不能只是認識自己是誰，她該花些時間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。

也該給他一些時間，做他該做的事情。

回到那個兩人曾經一起生活過的家，商素脫下身上的外套遞給保姆阿姨，忍不住擡眸環顧了一遍略顯空曠冷清的一樓。

保姆阿姨將商素臉上的表情看在眼裏，低聲說：“大小姐，駱少剛上樓了。”

商素朝她點點頭，默不作聲地上樓。

臥室的門開著。

商素跨進臥室的時候，第一眼看到的是駱丞的背影，他站在陽臺落地玻璃窗前。

窗外餘暉昏黃，男人的背影透著些落寞。

他在抽煙。

她見駱丞抽煙的次數極少，住進這裏之後，這還是第一次。

商素緩步走上前，伸手從背後環住他的腰，語氣平靜地開口：“駱爺爺的喪事什麽時候辦？”

感覺到身後的溫熱柔軟，駱丞渾身一震，右手不自覺撫上商素放在他腰間的雙手，聲音沙啞：“後天。”

“嗯。”商素淡淡應了一聲，“後天我跟外公一起過去，到時候就不特意過去跟你見面了。”

聽著商素意外平靜的話，駱丞心口微顫，一股不好的預感徒然間襲上心頭。

他將手上的煙頭丟在地上，大手覆在商素的雙手上，小心翼翼拉開，轉過身，低垂頭看她。

商素默契地擡頭，望著眼前這個下巴冒著些青灰胡渣，目露疲憊的男人，低低嘆了一口氣。

終歸是不舍。

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。

她伸手抱住他，強壓下心中的酸澀，緩了一口氣，一字一頓地說著：“叔叔，我喜歡你啊。”

駱丞心口一鈍，剛要開口，卻聽她說：“要是現在這個時候我跟你鬧脾氣，怎麽都顯得我太不懂事了，對吧？我仔細想了想，其實還是時間不對。晚個三五年我們再見面，說不定就沒那麽多麻煩事了。”

如果上輩子我沒有自殺，而是與你相遇，也許那才是最適合的時間。

商素望著他，眸光柔和。

“素素……”駱丞聽她說出這樣的話，心頭一慌，“再給我一點時間。”

“好啊。”商素擡起頭看他，露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，“反正我也幫不上什麽忙，這段時間你忙你的就好了。我剛接了個新戲，參加完駱爺爺的葬禮就得出國幾個月。”

商素沒說自己要去哪裏，只笑著跟駱丞說自己接下來可能有兩部大電影和一部電視劇，這一年都會很忙。

駱丞的心思卻不在這些上面，耳朵聽著她說的話，滿心滿眼的都是她此時說話的表情。

當初商素有多生氣，駱丞又怎麽可能不知道，現在卻是這副分外懂事的模樣，實在不像是商素該有的反應。

只是。

他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，床頭櫃上的手機滋滋滋地拼命振動。

商素松開手，自覺後退一步，駱丞望著她，張了張口，最終什麽也沒說，走過去拿起手機接通電話。

電話是宋木打過來的，駱家老宅那邊似乎出了什麽問題，商素聽得不真切，只知道駱老爺子的遺體停在老宅的祠堂裏。

看到駱丞臉上一閃而逝的為難，商素一點不猶豫地開口：“先趕過去看看吧。”

駱丞怔怔看了商素片刻，才被她拉著下樓，穿上外套推出門。

他回頭，商素朝他招招手，淺淺地笑了一下：“我一會兒去外公家吃飯，晚上住那邊，你忙完留在老宅好好休息吧。”

駱丞沈眸，點點頭，低聲囑咐：“好好吃飯，乖點。”

“知道的。”

目送駱丞上車，商素“砰”地一聲關上門，後背抵在門板上，上揚到恰到好處的嘴角，終於支撐不住垮了一下。

這個時候選擇離開，真的很殘忍，可是，留下來她又能做什麽？

拖著沒什麽力氣的身體走回臥室，商素一聲不吭地坐在床上發呆，直到樓下阿姨喊吃飯，她才恍恍然回過神。

站起身，目光在自己的手機上停頓了一下，終是撥通了杭城的電話。

聽著自家爺爺在電話那頭的咆哮聲，商素擡手揉了揉有些發紅的眼角，小聲說了一句：“爺爺，你要幫他……”

……

駱家老爺子喪葬三天。

駱丞靜坐內室，面無表情地聽著宋木匯報公司的事情。

直到宋木停下，他才開口：“給素素發個消息，這一周我不過去了。”

宋木收拾文件的動作一滯，目光閃爍了一下，匆忙點了點頭。

駱丞見他神色有異，腦中忽地閃過商素之前提起的拍戲的事情，問：“素素去美國了？”

宋木朝大門走去的腳步一頓，動作遲緩地轉過身，對上駱丞沒什麽神采的雙眼，暗暗咬了咬牙，終是將憋了一下午的話說了出來。

“大小姐她去的不是……美國。”

“她去哪兒了？”駱丞忍不住坐直身，神色微變。

“埃塞俄比亞。”宋木默默吞了一口口水，艱難開口：“聽，聽說要在那邊待三個月到半年，學校建議她休學一年，大小姐沒同意，估，估計六月應該會回來考試。”

駱丞眉峰緊攏：“她去埃塞俄比亞拍戲？”

“聽她的經紀人說是去體驗生活，為拍戲做準備。而……而且，大小姐還讓她的經紀人接手了‘立秋’慈善基金會。”

駱丞心裏咯噔一下，伸手：“手機給我。”

宋木猶豫了片刻，一邊拿出自己的手機，一邊開口說：“BOSS，我沒有大小姐的聯系方式。”

駱丞沈聲：“秦憂。”

宋木忙點頭，調出秦憂的通訊錄。

駱丞撥通秦憂電話後，只說了一句“我是駱丞”，秦憂便直截了當地回覆：“駱總，大小姐留了一份信給你。”

“我現在就過去。”駱丞心頭一緊，慌忙起身，正欲朝大門走去，卻聽秦憂說：“您現在應該不太方便到處走動，讓宋助理過來拿吧。”

宋木忙道：“BOSS，我現在就過去，您別急。”

聽到宋木的聲音，秦憂回道：“那我先掛了。”

電話被掛斷，駱丞將手機還給宋木，神色仍有些怔楞。

直到宋木匆匆關門離開，他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氣一般，重重坐倒在椅子上。

緊抿唇，雙手撫上額頭，幾夜未合眼的臉上除了疲憊，只剩下滿滿的茫然失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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